当突如其来的不幸降临时,我该如何陪伴你

本文取自于真实病例。为了保护患者隐私,对病情细节做了多处修改。

1

周五夜间,手机铃声响起,我一看来电号码,心想十有八九是来了急诊病人。

因为眼睛问题来看急诊的,通常是眼外伤、青光眼大发作、视网膜脱离、视网膜血管栓塞……在我按下接听键前,这些疾病在我脑子里快速放映了一遍。

“医生,急诊室来了一位5岁女孩。一个多小时前在和哥哥打闹时,被哥哥不小心用三角尺尖端戳中了左眼,现在孩子情绪很不稳定,激烈地哭闹,不肯睁眼,我们还不清楚左眼伤到什么程度,从家长描述的受伤过程来看,高度怀疑有眼球损伤……。”

“知道了,我马上出发去急诊室。”

2

刚到一楼大厅,就听到旁边的急诊室里传来尖锐的小女孩的哭声。走进以后,看到小姑娘躺在诊疗椅上,头发凌乱,紧闭双眼,泪水不停地流下来,眼睑皮肤上并没有看到任何受伤的表现。女孩妈妈半俯着上身坐在旁边,眼神一直停留在孩子眼睛上,她一只胳膊揽住孩子,另一只胳膊搭在孩子胸前,紧握着孩子的小手。爸爸坐在旁边的沙发上,眉头紧锁,忧容满面。护士在旁边,弯下腰来,轻声细语安慰孩子,手里拿着纸巾,帮孩子轻轻擦拭泪水。

“您好!我是眼科医生……”

我一边大步踏进急诊室,一边自我介绍。听到我的声音,女孩的哭声顿了一下。妈妈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。爸爸一怔,仿佛从梦中醒来,起身,向前一步,对我描述了孩子受伤的过程:

七年级的哥哥正在写作业,一道难题拦住了他,苦思冥想不得其解,心里正郁闷着呢,客厅里传来妹妹的声音,妈妈催着妹妹快去睡觉,调皮的妹妹偏偏不听,和妈妈讨价还价。听到妈妈和妹妹的声音,哥哥更加烦躁,冲着妹妹大喊:“不要捣蛋了,快去睡觉!”话音刚落,妹妹冲到了哥哥的书桌边,“哥哥,我要看看你在写什么?”愤怒的哥哥挥舞着手里的三角钢尺赶妹妹走开,妹妹不听。推搡中,尺子的尖端戳中了妹妹的左眼,妹妹号啕大哭,惊恐中,哥哥手中的三角尺“哐啷”掉到了地板上。

讲完这些,爸爸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,精疲力竭了,坐回到了刚才的那只沙发里,双手抱住脑袋,头垂得更低了,背弯得更深了,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气声……

我把目光从爸爸身上移向小姑娘,此刻小姑娘安静了下来,依偎在妈妈身边。

我迈步来到小姑娘身边,弯下身,“让我看看眼睛,好吗?”谁知,我话音一落,刚刚安静下来的小女孩,立即放声大哭,一声高过一声,脸憋得通通红。

这个时候,我有办法让孩子睁开眼睛,我可以请护士拿来一个大号床单,裹住孩子,只露出肩部以上,然后一位护士站在孩子头部的方位,双手抱紧孩子的两侧耳朵,固定住孩子的头,另一位护士紧紧压住孩子被床单裹住的身子,然后,我双手分别用一只眼睑拉钩强行拉开她的上下眼皮,或者用一只开睑器强行撑开她的眼睑,暴露出她的眼球,这样,就可以知道眼球有没有受伤,受伤的眼球只是表面擦伤了,还是更严重的——眼球破裂了。

但是,我必须预计到我这样操作的后果,如果只是眼球表面的擦伤,那是最好的了;可是,万一,眼球已经被尺子戳破了呢?小女孩用力闭着眼睛,而我要强行将紧闭的眼睛拉开,必然会给眼球施加压力,在这个压力的作用下,眼球的内容物就会从伤口处被挤出来,进一步加重了眼球的伤情。

我看了旁边护士一眼,护士心领神会,马上把我们急诊室里专门用来哄小病人的小玩偶递给我,我深吸一口气,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缓和,“乖孩子,不哭,眼睛睁开,看看我们给你准备了什么玩具?”小女孩完全不理会我,继续哭。护士赶忙递上来一支棒棒糖,“乖,送给宝贝一支棒棒糖哦,快看一下,这是什么口味儿的?”可是,棒棒糖没有丝毫吸引力。

唯一的选择,麻醉状态下检查。

我转向女孩的爸爸妈妈,和他们谈了检查的重要性,他们听懂了,同意了。他们问了一个几乎每个家长都会问到的问题:”麻醉会影响孩子的大脑吗”?

“不会”!

他们脸上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些。

3

麻醉师第一时间来到了。很快,我就坐在手术室里,手术床上小女孩安静地睡着。显微镜下,我轻柔地拉开左眼皮,这一刻,我的心猛得紧缩了一下。

明亮的显微镜灯光下,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“Y”型全层伤口,伤口横贯几乎整个角膜,伤口处,嵌顿着透明胶冻样的组织,还有色素组织脱出来,瞳孔已经变成了椭圆形,后方玻璃体积血……

孩子的眼球伤得太重了,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表面刮伤,也不是一个单纯的整齐的角膜伤口,而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角膜伤口,晶状体破坏了,虹膜撕裂脱出了,后方的玻璃体也溢出了,玻璃体内积了大量的血……

我缓缓地起身,向着手术室门外走去,我知道此刻小女孩的爸爸妈妈正焦急地坐在手术室门口……

听到开门声,他们急切地迎上来,眼神焦灼而热切。

“怎么样?”

我感觉嘴巴里很干,我说,“伤得很重……”

妈妈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,颓然地坐了下来,眼神空洞,两行泪水无声地滑落了下来,双手捂住了脸,肩膀耸动……

爸爸转过头看了妈妈一眼,又扭过头来,看着我,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吐出来,

”她、会、瞎、吗?”

我摇摇头,“不太可能,只是以后的视力不会和以前一样了。”

爸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半晌,问,“手术还要多久才好?”

“现在只做了检查,看到了……”。

我逐一描述了伤情,我感觉到自己每描述一个损伤,都像是一座大山压到了他们的身上。我不确定爸爸妈妈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理解了,他们的眼神里满是忧伤、焦灼、恐惧和懊悔交织在一起……

我重新回到手术室里,坐在刚才的手术椅上。在麻醉师的看护下,孩子的呼吸均匀而平稳,各项生命指征平稳。显微镜下,慢慢地清理伤口,剪除溢出的玻璃体,把脱出来的虹膜还纳回去,再用显微缝线把角膜伤口一针一针缝好,确保伤口完全紧密闭合了。

4

手术结束。孩子被送回了病房。

我轻轻地推开病房门走进去,孩子睡着了。爸爸妈妈一左一右守护在孩子的床边。

从我在急诊室里见到他们到现在,才过去了几个小时,可是他们仿佛苍老了好几岁。我不知道这期间,他们如何面对、接受孩子眼睛受伤的事实;我不知道明天一早孩子醒来时,摸到眼睛上的纱布时,会不会问妈妈为什么要把她的眼睛遮起来;我不知道家里的哥哥能不能睡着,他是不是在害怕、担忧、后悔和自责中度过了这个夜晚;我不知道这个夜晚,和妹妹发生争执的过程,在他今后的人生中,会不会如噩梦般反复浮现……

我在妈妈身边坐下来,就这么坐着,我们都没有说话,只听得到各自的呼吸声。过了许久,爸爸看着我,双眼布满了红血丝,声音沙哑地说,“医生,快去休息吧,谢谢您了。”

我站起身,给爸爸、妈妈各倒了一杯水,送到他们手里,我和妈妈紧紧地拥抱了一下,和爸爸用力地握了握手,走了出去,掩上了病房的门……

我和衣躺在值班室的小床上,很累很饿,但是我睡不着,我睁大眼睛,看着窗外的灯光,听着偶尔有汽车飞快地开过的声音,还有门外走廊里护士经过的脚步声……

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,我们对外面世界信息的获取,80%是依靠我们的双眼。我曾经写过很多篇预防儿童眼外伤的科普文章,我曾经很多次到学校、社区里做科普讲座,我也曾经在电台广播、网络平台上做科普讲座,告诉家长们一定要保护儿童视力、预防儿童眼外伤。

可是现在,我的眼前不断地浮现着显微镜下那只受伤的眼球……

5

接下来,视网膜手术专家为小女孩的左眼做了玻璃体切割手术,植入了一枚人工晶状体,也许将来还会考虑请角膜病专家做角膜移植。

孩子回到了幼儿园,欢快地奔跑玩耍。我送给了她一个可以拆卸的眼球模型,她爱不释手,现在她可以非常娴熟地向同伴们讲解眼球的解剖结构。她还趴在我的耳边悄悄告诉我:“我长大了也要做一名医生……。”

多年以后,当小女孩长大了,也许她会发觉,那个受伤的夜晚就是她人生的一个岔路口,就是她命运改变的一晚......

作者简介:

生晖医生毕业于复旦大学,眼科学博士。美国塔夫茨大学访问学者。医院前,曾在复旦大医院工作。

生晖医生拥有二十年多眼科临床工作经验,擅长各类眼病诊断与治疗、近视眼防控、角膜塑形镜验配、干眼诊断和治疗、玻璃体腔注药术、眼科激光治疗、白内障超声乳化手术以及外眼手术。

生晖医生曾在国内外医学期刊上发表过十余篇论文,并参与编著4部眼科书籍。此外,她曾承担国家教育部课题、参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课题及上海市科委课题研究,获得过上海市科学技术奖二等奖。

生晖医生是国际角膜塑形学会亚洲分会会员、美国眼科学会会员。

?如果您喜欢我们的文章,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wxjianzhan.net/yczz/7014.html

  • 上一篇文章:
  •   
  • 下一篇文章: 没有了